【对话/观察者网心智观察所】
在生命科学疆域疾驰的时代浪潮中,基因治疗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重塑着对抗疾病的图景。在技术突破的轰鸣之下,如何解锁其更广阔、更精准、更可及的潜力?如何让前沿科技真正穿透实验室的壁垒,惠及每一位亟待希望的患者?这不仅是科学命题,更是产业与人文交织的深刻叩问。
日前,心智观察所与“观察者网2024年度科创人物·年度领航者”——神拓生物技术(杭州)有限公司联合创始人周露展开了一场深度对话。作为深耕于基因治疗领域的先锋实践者,周露不仅带领神拓生物探索着疗法的“新范式”,更敏锐地将目光投向决定未来的关键变量——人工智能(AI)与生物医药的深度融合。
【转型契机:从学者到创业者】
心智观察所:您之前是英国赫瑞瓦特大学的生物化学博士。从校园学术环境到走出象牙塔开始创业,并且进入到生物医药研发这个领域,这一过程有过怎样的想法,或者是否有某种契机的推动?
周露:我在英国有过一次创业经历。2015年我在英国伦敦成立了第一家公司,叫超越实验室,是一家做BD(business development)服务的公司,帮助英国、欧洲及其他国家的上市公司来中国落地,在中国进行业务拓展。该公司服务过30多家上市公司,做得非常好,完成了几个非常大的项目,跟国内几个非常大的上市公司都有过合作。
这一过程中,我萌发了自己要做创新药的想法,因为我们帮助过很多创新药公司,觉得他们有些技术很好。
2020年遇到了新冠疫情,因为中英航班暂停了,当时跨境业务不太好做,所以我们不得不做一些转型。我们当时做超越实验室的时候,发现有一家英国很好的上市公司——也是牛津大学独立出来的第一家上市公司叫牛津生物,他们是做慢病毒载体的公司。
我在医学院做博导的时候也做过这些技术,也找到了一些新的靶点,所以我觉得这个技术我们自己也可以做。我当时和几个好友商量了一下,认为这些新的靶点实际上对肿瘤有非常好的特异性,完全可以把它做成新药。
我们之前在校期间做了很多前期的基础科研工作,但当时没有想过把它直接做成药,因为那时候技术还不够成熟。在2020年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非常好的方向,能够解决很多目前癌症制药不能够解决的问题。
目前的治疗癌症,主要基于一个“堵”的思想,就是哪里有癌细胞就在哪里“堵上”,把癌细胞杀死。但是癌细胞本身很聪明,它会出现耐药性。因此你就要换一种新药,否则就难以找到更好的治疗办法。所以我们就从一个新的思路出发,找到了靶点和载体,我当时判断这个公司大概率是能成功的。
所以我在疫情的时候跟大家一起研究了一下,并且在2023年年底拿到了第一个投资。领投方是杭州萧山的传化集团,正好他们也有个园区,我们就落到了杭州萧山那边。所以我是2024年年初全职回到国内来进行创业。
心智观察所:也就是说,您在做博士生导师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有这样一个机会。我查了一下背景资料,好像到2017年,全球才有首款基因治疗疗法批准上市。
周露:基因治疗实际上经过了很多迭代,在海外有多个已经上市的基因治疗药物。比如Zolgensma,是诺华的,治疗肌肉萎缩的症状。另外还有Luxturna,罗氏子公司开发的,是治疗眼科疾病的,于2017年对FDA批准的第一款基因治疗药物。
心智观察所:这一过程中有一系列关键性的时间节点,比如2020年的新冠疫情,再往前一年,科创板开始设立,这个时候资本市场包括整个环境对您的创业是不是也是一种助力?
周露:2020年和2021年创新疗法非常火爆,尤其是在新冠刚开始的阶段,资本市场对像基因治疗这样的药物是非常追捧的。但是可惜的是那个时候我还在英国,完美地错过了这一波。当时有很多投资人已经给到了我们很好的offer,希望我们能够立即回来,但是那个时候连机票都买不到,更不要讲长期回到国内了。
所以我一直到2022年年底才回到了国内,然后在国内跟大家做了一些交流,2023年的时候我们就顺利拿到了上一轮的融资。但是我们拿到融资的那个时候,创新药这个热情已经下去了。所以从2022年下半年一直到现在出现了所谓的“资本寒冬”,融资非常困难。我们是完美地错过了最高点,然后进场的时候是最低点。
心智观察所:其实说不定这样一个“逆周期”对创业者来讲可能有奇效。
周露:今年上半年我们看到了一些资本的回暖。从去年以来实际上有一些非常好的创新药,通过BD把一些管线直接出海给到了其他的大公司。后来我看到一个数据其实也挺震惊的,今年上半年生物医药出海的总额,即把包括前期款的整个交易额算在一起接近500亿美金,已经超过了全年电动车的出口量销售总额。
突然之间大家又发现了生物制药创新疗法有一个非常大的产业价值。我们中国的新能源车做了那么多年,我们的出口量总额也是有一定瓶颈的。突然发现创新药在甚至都没有上市,药物都没有做出来的时候,已经能卖到这样的一个数字,已经超过了新能源车的出口总额。所以我们突然感觉到,这真的是一个朝阳产业,有非常大的潜力。
更不要讲中国一旦真正把这些药物做出来,这一领域的爆发力能够特别吸引投资人,所以今年上半年港股的势头又特别猛,港股生物制药ETF指数基金涨幅接近60%。突然大家意识到了创新药领域从一个“寒冬”突然又爆发了。
【技术革新:第五代载体平台重构治癌理念】
心智观察所:神拓生物专注于开发第五代慢病毒载体平台,这个平台其实也有迭代的?
周露:慢病毒载体从1990年左右开始出现了这种新的改造,如果把病毒作为一个科研工具来使用,期间经历了差不多四代的迭代。每一次迭代都在安全性上有了巨大的提升
我们每一次做,一方面要考虑提高安全性,一方面又要考虑提高有效性,所以经历了很多次迭代,官方认可的至少经历过三到四次迭代。
但是这些迭代只是单维的,我们可以对于这个载体的结构做一些优化,第五代的标准是从体外细胞改造转向体内改造。因为目前第三代和第四代的应用场景是把T细胞拿到或者其他干细胞拿到身体外面进行细胞改造,改造完了之后再回输进去。
如果我们经常听到的CAR-T疗法就是非常典型的第三代、第四代的技术,它就是把我们人的T细胞、免疫细胞从外周血里面抽出来,然后在体外用慢病毒进行改造,或者逆转录病毒对这个T细胞进行改造,改造完了之后再把它扩增,让它变得更多,达到了1亿个或者10亿个细胞的数量单位,然后再回输到患者的外周血里面,这样的话进行血液肿瘤的治疗,这个疗效非常惊人。
很多患者已经有长达10年的缓解期,但是它的成本非常高,也有很多技术瓶颈。所以我们的新载体的标识就是把体外改造全部做成体内——我们把载体做好了以后,直接把载体打到患者的身体里,它自己能够找到它要改造的细胞,然后进行全面的改造,然后在体内这些细胞能够增殖到一定的数量,然后就能发挥作用,这样的话避免了体外这一很长、很繁琐、很困难、成本很高的体外改造过程。这个过程如果完全都避免了之后,它整个的价格会降得很低。
目前全球最贵的几款药都是基因治疗药物,最高的价格有300-400万美金每次疗程。所以现在大家希望通过我们的这个病毒载体的改造,让这个最终价格可及性得到很大的提升,我们的目标是最终能够把这个做到国内医保能够承受的范围,这样的话如果能纳入医保,很多患者就能都用得起,个人的经济负担就没有那么重了。
现在我们利用我们的最新技术,也做了一些AI,我们通过AI技术把这个载体做一个全面工程化的改造,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过程。我们不是单纯说改了这一点或者那一点,而是需要把它做一个系统性的改造,就好像我们在平常使用DeepSeek这些AI工具的时候一样,直接和我们的载体工具进行对话,告诉它你的设想需要一个什么样的新载体,然后AI就会帮你完成,做出一款马上能够成药的这样一个新的载体,而且这个载体就是药本身,它生产出来之后就直接打到患者体内,就能够发挥药效。
这是一个比较伟大的设想,是一个很好的愿景。我们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我们已经开始进行了这个第五代慢病毒载体的整个AI全面工程化、程序化的改造。
心智观察所:根据您刚才的阐述,传统治疗癌症的理念是以“堵”为主,这样一个新的范式和传统疗法是很不一样的。
周露:这是我们技术优越性的另外一个方面,我们的主要出发点是提升每个人细胞里面原来就有的保护力,这个保护力其实原来就存在的,我们叫抑癌基因,它不是一个传统意义的靶点。所谓的靶点是那些突变了之后的“坏”基因和蛋白,这些坏基因我们可以通过小分子药物或抗体抑制它,但是抑癌基因,它就是细胞里面的“警察”,起个保护作用。
这个抑癌基因每个人都有,但是也有一些患者因为遗传的原因,或者因为外在的一些刺激导致抑癌基因的失活,失活之后它的保护力就不存在了,然后这个基因失去了功能之后细胞就失控了,所以我们现在的方法不是“堵”,而是重塑这个天然的保护力,就是加强这个抑癌基因的量。有一些患者基本都没有了,有一些患者有一半,有一些人好像还是正常,但是也减弱了。
所以从某个角度上来看,我们实际上就像大禹治水一样,采取的是疏通的办法,即增加自然的保护力。当这个保护力提升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它甚至可以被看作是一种癌症疫苗,人体还没有得癌症的时候,就能够主动地监测到这些细胞可能出现了一些病变,最后能够让大家都不会得癌症。
我们现在第一步工作是治疗已经患了肿瘤的这些患者,我们目前确信这个策略是非常有效的。
心智观察所:感觉就是把人当做一个“程序”,对其重新再编程或者调bug。
周露:对于外界导致的细胞内部发生的变化,我们可以形象地称为“再编程”。比如,我们通过载体把好的一段程序输进去,然后癌细胞就会经过一系列的再编程。这个再编程的结果有两个,第一个结果是这个癌细胞被判断为救不回来的,那我们就要判它死刑。另一个结果就是这些癌细胞被杀死了,但是其中还有一小部分可以救回来。我们就会把它转变成一些正常的细胞,让其发挥正常功能。我们改变了细胞内部的基因编码,所以我们可以认为这是一个再编程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