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先驱、商汤灵魂、学生灯塔，汤晓鸥和他的多重AI人生
出品 | 搜狐科技
作者 | 梁昌均
“我不是在最好的时光遇见了你们，而是遇见了你们，我才有了这段最好的时光。”
在今年7月上海的2023年世界人工智能大会上，汤晓鸥引用电影《老师好》中的这句台词，送给了他引以为傲的学生们和合作过的同行们。
这是他生前最后一次公开露面，如今斯人已逝，这位中国人工智能领军人物提前走完了自己这段最好的时光。12月16日下午，商汤发布讣告称，公司创始人、香港中文大学教授汤晓鸥因病救治无效去世，享年55年。
商汤联合创始人、董事长&CEO的徐立发文悼念称：“遇见了你，我们才有这最好的时光”，并配上了汤晓鸥演讲的图片，也有其他商汤员工转发表示悼念。
“本以为上天给他的时间还有很多，本以为他还会做很多有意义的事，但真是世事无常！”有商汤前员工感慨到。汤晓鸥的突然离世引发圈内人士的悼念：天妒英才、巨星陨落、AI界的一大损失……
汤晓鸥的一生有着多重身份。作为科学家，他被誉为人脸识别技术的“开拓者”和“探路者”；作为创业者，他成立了明星公司商汤，推动了人工智能技术从实验室走向商业化；作为教授导师，他是许多学生的领路人，这些学生站在他的肩膀上成为人工智能领域的新星。
人脸识别技术开拓者，按了18次门铃的人
“他学识渊博、治学严谨、求真务实、开拓创新，富有家国情怀和战略眼光。他甘为人梯、奖掖后学、矢志创新、勇担重任，把全部精力奉献于计算机科学研究，积极推动原创技术发展，为我国人工智能领域科技事业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商汤讣告作出的评价，浓缩了汤晓鸥的大半生。1968年，他出生在辽宁鞍山，从小就对图画感兴趣，这可能为他在后来坚持计算机视觉方面的研究播下了兴趣的火种。
后来，他先后进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美国罗切斯特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MIT）求学。正是在博士期间，他接触到人脸识别等当时还很前沿的算法。
博士毕业后，汤晓鸥打算回国发展。当时恰逢中国香港回归，出台了系列优惠政策吸引高材生，于是他就选择去香港中文大学信息工程系任教。该系由华裔科学家、2009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高琨创办，最初起家方向是通信。
汤晓鸥认为图像处理是工程系短板，因此在2001年创立了多媒体实验室（MMLab），随后和团队在计算机视觉顶会CVPR、ICCV等发表了多篇论文，让汤晓鸥和MMLab开始声名远播。
在不久后，他与微软亚洲研究院（MSRA）结缘，在时任MSRA院长沈向阳的邀请下，汤晓鸥2005加盟负责视觉计算组，部分研究也从他的孩子那里得到了启发。
由于他需要经常往返北京与香港，无暇照顾刚2岁的孩子铭铭，于是跟孩子相处时拍了大量照片，但积累到成千上万张后发现很难找到某个难忘瞬间的照片。于是，他开始和团队研究名为Photo Tagging的课题，采用计算机视觉的手段来给相册进行分类整理。
“铭铭的照片经常用在视觉计算组的各种实验数据里，成了组里最受欢迎的形象模特。”汤晓鸥曾在自叙故事《天下第一铭》中写到。后来他多次演讲都是从铭铭的照片开始，由此也成为圈里有名的“晒娃狂魔”。
在MSRA渡过了三年兼职生涯后，汤晓鸥加入中国科学院深圳先进技术研究院。2009年，他和其博士研究生何恺明联同MSRA的研究员孙剑，凭论文“基于暗原色的单一图像去雾技术”夺得CVPR年度最佳论文奖，为该会创立25年来首次有亚洲团队获得该奖项，轰动一时。
颇为唏嘘的是，这篇论文的另一位作者孙剑在去年6月因突发疾病抢救无效去世，其在2016年离开MSRA加盟AI公司旷视，他生前担任旷视首席科学家、研究院院长。
这篇论文获奖的这一年，汤晓鸥入选IEEE Fellow（全球电子工程领域最高荣誉），还第一次听说了深度学习。Yoshua Bengio、Geoffrey Hinton、Yann LeCun三大深度学习先驱自2011年前后开启了深度学习的浪潮，并在2018年借此获得图灵奖。
汤晓鸥那时也意识到了深度学习的潜力，随后和团队加大研究，并发表了多篇论文。“我们有18项工作在全世界第一次将深度学习用到视觉问题上，包括人脸识别、人脸检测等核心问题。在深度学习的大门上，我们按了18次门铃。”
其中不得不提的是，2014年汤晓鸥团队基于原创的人脸识别算法，机器识别准确率达到98.5%，全球第一次超越人眼识别能力（97.5%），2015年又达到99.55%的准确率。这也使汤晓鸥解锁了另外一个新身份：科学家创业者，这在AI风潮的那几年颇为普遍。
从实验室走向商业化，提出原创使命和黑羊文化
在商汤公布前述成果后，立即吸引了IDG合伙人牛奎光的注意，其认为计算机视觉可能达到商业化落地的条件，于是就前往香港拜访汤晓鸥。
商汤联合创始人、汤晓鸥的学生徐冰后来回忆到，当时团队都是潜心研究的技术宅，对商界的事情知之甚少。但牛奎光看了十几个demo，并了解了他们更多的成果后，表示计划投资数千万美元，给出了商汤2亿美金的估值。
2014年10月，商汤成立，后来将中国总部和全球研发总部落户上海。汤晓鸥拉了MMLab成员加入，如联合创始人徐立、徐冰、王晓刚等。
“汤老师找到我，说我们现在做的这些事情不够有power，做商汤能形成影响力，然后做更多更大的事情，能够改变世界。”徐立后来回忆到，当时虽然妻子也反对，但还是选择加入。
徐冰在大二修读了汤晓鸥的计算机视觉课程，大四末期决定加入实验室攻读博士。他是创始团队中唯一不负责技术的联创，主要负责公司的融资和投资。
显然，徐冰做得不错。商汤在上市前融资12次，吸金超过52亿美元，外界称其为融资机器，聚集了IDG、软银、鼎晖、淡马锡、阿里等知名机构，成为AI四小龙最受关注的明星公司。
因为搞“人才垄断”，商汤带有浓浓的学院派特征，目前形成了超过3000人的研发队伍，近70%都是科学家或工程师，包括几十位教授和两百多位博士，去年40多亿元的研发超过营收，过去几年发表了600多篇论文。
“超越了人类就过了一条红线，过了这条红线就可以在工业上进行应用。但在真正应用的时候，发现过了红线还是不够用，从实验室到大规模产业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汤晓鸥曾说。
这需要不断推进技术进步，商汤在人脸识别上并不满足已有成果，2016年用6000万人脸训练达到了百万分之一的误识率，2017年用20亿人脸训练达到一亿分之一的误识率。汤晓鸥认为，这样才可以真正地应用到各行各业。目前，商汤仍以汤晓鸥提出的“坚持原创，让人工智能引领人类进步”为使命。
2021年12月底，在经历了被美列入实体清单和禁止投资名单的风波后，商汤在港交所上市，首日盘中涨幅一度超20%，收盘涨超7%，市值约1375亿港元。
在商汤当时的上市仪式中，作为实控人的汤晓鸥并未登台参与敲钟。根据商汤今年中报，汤晓鸥实益拥有69.06亿股A类股份，占总股本比例为20.63%，投票权约68.28%。商汤最新市值为422亿港元，意味着他的财富也已大幅缩水。
汤晓鸥还给商汤带来了与众不同的“黑羊”企业文化，明确拒绝“狼性”文化。“我们公司的文化是羊，但羊也有缺点，比如羊群效应，因此我们想做不一样的羊——黑羊（Black Sheep），去做别人没有做过的事情，甚至是别人想不到的事情。”
在商汤曾在2019年面临估值过高质疑和外部打压时，汤晓鸥也保持乐观。“历史的长河中，在人类短暂的一生里，逆境才是常态，但不管遇到怎样的困难，始终要抱有一颗乐观积极的心态，相信明天会更好。”他曾在商汤年会上表示。
最近几年，汤晓鸥逐渐从商汤淡出，将重心放在浦江实验室、上海人工智能实验室等科研任务方面。在今年大模型浪潮下，他带领团队发布风乌大模型、书生通用大模型等。商汤也在上半年推出日日新大模型体系，成为大模型时代一个重要玩家。
目前，商汤的业务已覆盖智慧商业、智慧城市、智慧生活、智慧汽车等多个领域，成为年入数十亿营收的公司。汤晓鸥参与推动了中国AI技术的商业化，但作为创业者，他还没有看到商汤盈利，也无缘继续参与新一波技术浪潮，无疑是一大遗憾。
让学生站在自己的肩膀上，被AI耽误的脱口秀大师
汤晓鸥自博士毕业后还有着一个不曾中断的角色，就是教授导师，商汤员工也通常都叫他为汤老师。正如徐冰所说：“他不止是商汤的灵魂，更是无数学生心中的灯塔。”
“甘为人梯、奖掖后学……他二十多年来悉心培养学生，桃李满天下。”自1997年来到香港中文大学任教后，汤晓鸥逐渐将MMLab打造成中国计算机视觉的“黄埔军校”。
当时他缺经费，优秀学生不愿意留在香港。汤晓鸥就想，学生要去美国，那自己就做学生最有利的跳板。后来，王晓刚、林达华、何恺明、陶大程、颜水城等，都去了他的实验室深造。
“这些年我见过很多非常优秀的学生，有些已不能用优秀来形容，只能说是天才。晓刚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天才学生，在硕士阶段就发表了五篇CVPR/ICCV。他的才华和人品如此出众，以至于我毫不犹豫地将妹妹嫁给了他。后来我的另一个天才级学生达华发表了更多的文章，可是我已经没有妹妹可以再嫁了。”汤晓鸥曾说到。
王晓刚来自中科大少年班，硕士期间就读于汤晓鸥实验室，2009年MIT博士毕业后，回到MMLab，机器人脸识别首次超过人眼就得益于他研发的DeepID算法。后来他追随汤晓鸥共同创业，目前担任商汤首席科学家、绝影智能汽车事业群总裁。
林达华和王晓刚有着相同的求学经历，2014年MIT博士毕业后也回到MMLab，是商汤联创，现在担任MMLab主任。另一个天才是何恺明，他硕博期间师从汤晓鸥，硕士期间以第一作者和汤晓鸥、孙剑合作论文获得了2009年的CVPR最佳论文，一出手就到了巅峰。
汤晓鸥和何恺明
后来何恺明先后加入MSRA和Meta AI，提出的ResNet（深度残差网络）等成果已成为深度学习领域的基石，当前以Transformer为架构的大模型也有他的贡献。他的ResNet论文被引次数突破17万，谷歌学术总被引次数超过46万次，在稍早前加入MIT后成为全校论文被引用次数最多的学者。
汤晓鸥对学生要求很高，希望他们有强烈的愿望申请全球前四的名校，并要在顶会上发表论文。“做研究就像比武论剑一样，要论剑就要到华山论剑，华山以外，很难论出好剑。”
他的学生也做到了，2011-2013年，MMLab团队在CVPR和ICCV两个顶会上发表了14篇论文有关深度学习的论文，而当时全球也仅有29篇。
同时，他也多次仗义资助学生，曾自己出部分工资联系悉尼大学给学生找教职，也曾赞助学生经费去开展研究。业内有人评价称，正是汤晓鸥对人才的爱护和严格要求，才让MMLab成为中国计算机视觉领域的研究重镇，许多从这里走出来的人已成为新一代领军人物。
昆仑万维2050全球研究院院长颜水城曾在博士期间师从汤晓鸥，得知噩耗后悼念到：“在过去的二十年中，您培育了众多杰出的学子。正是这些学子们，正在将中国计算机视觉从平原提升至珠穆朗玛峰之巅。”
虽然对学生严格，但汤晓鸥身上也有着东北人的幽默基因。业内评价他是被AI耽误的脱口秀大师，科学家中的“段子手”，他则说“我只是幽默，是看到事物的本质”。
在2017年的阿里云栖大会上，汤晓鸥说：“阿里是讲让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做人工智能的是讲让天下没有难吹的牛。”他还曾打趣到，“我们做学术的是有骨气的，就是说不能为五斗米折腰，但如果有六斗的话。”
北京大学教授陈宝权曾在深圳先进院和汤晓鸥共事过，他提到一次在做答辩演示时，屏幕上他很清秀的书生脸上出现了浓密的胡子，即使摇头晃脑胡子依然贴得紧紧的，看着很有喜感。“晓鸥的段子手本领广为人知，就像他那次答辩，再严肃的场合，你也能感受他的喜感。”
曾在年会上接触过汤晓鸥的商汤前员工表示，他给人的印象是说话风趣，爱好广泛，还会给员工推荐好看的电影和书籍，还请过员工看电影，是打工生涯中最有人情味儿的老板。
今年7月的世界人工智能大会，是汤晓鸥最后一次公开露面。他说每天晚上睡觉前，都是一边听着于谦的相声，一边在想：“机器怎么可能超过这样有趣的灵魂？我不信。”
在这次演讲最后，他感谢了上海，并引用了于谦主演的电影《老师好》中的台词感谢了自己的学生和曾合作过的同行。
现在看来，这仿佛是一场无法预知的提前告别。这颗曾在人工智能领域闪耀的“巨星”，猝然地划过了天空，但他播下的火种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