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何沛芸 孙雯

从北京到大理，金可默完成了一场朝向泥土深处的人生迁徙。

3年前，金可默还是中国农业大学资源与环境学院的副教授，她研究植物，醉心科学，一心追求知识高峰。翻阅文献、进行研究、发表论文……它们似乎组成了一个循环往复的莫比乌斯环，缠绕着她的学术生涯。

“你天天搞研究，到底能解决老百姓什么实际问题？”面对父亲的问题，她心中没有答案。这一次，她决定挣脱这无形的环，离开北京去到云南大理，成为大理古生村科技小院的负责人，离土地近一点，离父亲的答案更近一点。

世界的另一头，坦桑尼亚的Edmond也在思考。作为农民家庭的幸运儿，他读完了高中，学习了物流。但他猛然意识到家乡和农户们的脆弱，农户在阳光下躬身劳作，播撒希望，却始终难以挣脱靠天吃饭的宿命枷锁。2021年，东非旱灾波及了包括坦桑尼亚在内的数个国家，一些农户“失去了一切”。“人们为什么总是饥饿？”Edmond决心要为土地、为农户做点什么。

带着疑问，也渴望着答案，今年5月底，包括金可默、Edmond在内的来自8个国家的18名青年农业创业者和专家学者相聚在大理，参与由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FAO）与浙江大学、拼多多联合主办的2025数字农业创新训练营，这次训练营聚焦“利用新兴技术和数字公共基础设施促进可持续农业粮食体系”这一主题，为青年们搭建起交流的平台。

由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与浙江大学、拼多多联合主办的2025数字农业创新训练营日前走进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傅俊豪摄

这个平台也让人看到现代农业令人欣喜的一面。在气候变化、粮食危机、资源和环境压力如影随形的当下，无论是在风景如画的大理，还是在广袤的非洲大地，总有那么一群心怀热忱的人，默默俯身于田野，为农业的未来探寻着全新的解决方案。

离土地近一点

5月，大理的雨季如期而至，细密的雨，为苍山和洱海蒙上一层朦胧的纱。金可默向来自世界各地的农业从业者介绍，雨天是科技小院最忙的时候——不到30分钟，雨水就会汇成径流，涌向洱海。为了收集地表径流样本以检测污染源，她的学生们总是披上薄薄的塑料雨披，就冲进田间地头。

这也是金可默走近土地，贴近农业生产的一种尝试。在古生村片区，金可默所在的中国农业大学张福锁院士团队建立了被称为“解剖麻雀式”的洱海污染物溯源监测网络。严密的水样调查显示，农田和村庄污染源各占一半。

金可默介绍，大理土质虽然肥沃，但部分地区有机质含量过高，这反而带来了问题。有机质带负电荷，很多肥料的有效养分也是带负电荷，同电荷相斥（如同磁铁同极相斥），养分施入土壤，植物根系尚未及吸收，一场雨就可能将其冲走。来不及被作物吸收的肥料随雨水流入洱海，形成污染。

中国农业大学副教授金可默向海内外农创客代表介绍养分智慧管控平台。傅俊豪摄

在大理，“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洱海”的标语印在公路边的白墙上。为实现精准施肥管理，张福锁院士团队构建了洱海流域养分智慧管理与污染防控信息系统，推行实名制购肥、定点配送、精准施肥和智慧监管。试验区当年即拦截污水32.1万立方米，入湖氮、磷总量较过去锐减22.7%和30.8%。

农业的命运在全球范围内紧密相连。训练营中许多人提到，农业正共同面临气候变化、资源约束与环境保护的挑战。科技应用已成为跨越大陆、连接未来的必由之路。年轻人正尝试用新方式探寻农业的未来。

在受气候变化影响尤为深重的非洲长期调研、生活，Edmond比任何人都更懂得农业的脆弱。他记得儿时父母用最传统的方式耕种，凭经验种植土豆、玉米、豆类。灌溉依赖自然降水，干旱或洪涝都会导致减产甚至绝收。在热带高温下，水是最珍贵的资源。

他迫使自己“跳出框架思考”，要解决小农户用水问题，减少投入，增加收成。2021年，他和团队设计了一款气候智能灌溉系统，支持农户实时管控灌溉中的水、能源及碳排放，旨在提升资源利用效率。“要增收，就要优化投入。用这个系统，单次灌溉可节能40%、节水50%，大幅提升资源效率。”Edmond说。

他相信未来属于智慧农业。2024年，其团队研发的气候智慧型灌溉器在全球农创客大赛获得银奖。目前，该产品已在肯尼亚、坦桑尼亚等非洲国家部分小农户中投入使用，如同星星之火，开始在广袤的非洲原野上闪烁微光。

离农人近一点

“李叔，如果没有科技、农机，你种地怎么办呢？”

“没有，也得种。总不能让地荒了。”

5月28日，各国农创客跟随周渠前往大理南庄村调研。周渠是金可默的研一学生，一个多月前，她启动了研究生课题“农技推广对象农户的性格画像研究”。在与百余户农户交流中，她详细询问施肥方式、灌溉次数等耕作细节，同时，能否熟练使用智能手机、是否愿意尝试新技术等对技术接受度的询问也一并进行。

调研对象之一的李叔是土生土长的南庄农民，三十多年的光阴都交付给了脚下的田垄。他家后院停着四五台农机。他记得，十几年前家里就不再靠牛耕地了。农机几小时就能起好笔直的田垄。但科技对他仍是陌生的，选择农具全靠乡邻口口相传的经验之谈。

通过一次次走访和真诚的交流，周渠渐渐与农户们建立了信任，也理解了技术与普通人之间的那道鸿沟。“我们小院研究各种技术，但忽略了一点：没有研究到农户本身。”只有真正地理解农人，才是拿到打开科技落地之门的钥匙。

全球范围内，农业创新者正以多元方式推动科技落地农村。说服农民接受新技术之难，是大家共同的感慨。

来自非洲的农创客选手，深入云南大理湾桥镇中庄村委会南庄自然村进行农户画像调研。王磊摄

跟随周渠调研的农创客Khalil在巴基斯坦生活了20年。他本是科技从业者，后来尝试结合科技与农业创业。提高农民技术采用率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挑战。他的团队设计了一款基于物联网的智能管井管控系统，通过手机App和网页端远程控制田间管井开关，实现灌溉自动化，减少人工依赖，提升效率，可为农民节省超50%的水电开支。

起初，Khalil以为农民会拥抱科技，可现实中的使用率之低却给人迎头一击。他意识到，技术落地需要脚踏实地站在田埂上，充分切换到用户视角。巴基斯坦天气炎热，灌溉常在夜间进行，农民需要借着微光摸黑骑车去地里开泵阀，费时又不安全。他告诉农户：用了我们的产品，点点手机就能灌溉。“站在农民的角度，他们就愿意沟通了。”Khalil说。

在大理宾川县，鄢建辉所在的云南宾川柑橘科技小院建起了10吨容量的水肥发酵池，试验防治柑橘黄龙病的生物防治技术，同时改善土壤。为推广技术，他们帮助农民在果园建设基础设施。鄢建辉介绍，目前宾川县金沙江河谷约三四成农户采用了该方法，相比使用化肥，每亩柑橘种植可节省500到1000元成本。

海内外农创客代表在大理宾川柑橘科技小院示范园区调研。王磊摄

尽管光照充足、水源丰富，在这片金沙江河谷，沃柑成熟仍需450天，阳光玫瑰葡萄也需6个月。有人问：450天没有收入怎么办？

鄢建辉觉得这似乎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他是农民的孩子，后来进入云南农业大学学习农业。他说，“土地教会我们等待。大家不会计较一年没有收入。开花了就安心等着结果，结果了就耐心等着坐果，再等着收获和上市。”

施肥、剪枝、收获，在这个人类最古老的叙事里，人的付出在光阴的缓慢流淌中结出果实。农业项目亦是在日复一日的点滴累积中默默等待收成。从长远看，创新项目要真正在乡土间扎根惠农，还需穿越生存与持续的风雨考验。

训练营上，拼多多副总裁侯凯笛表示，拼多多将一如既往支持全球农业创业者与工作者。未来三年，依托“千亿扶持”计划，进一步发挥数字化优势，助力农村地区改善生产生活，让数字的光照亮更多田埂阡陌。

秘鲁农创客罗宾森（左）与浙江大学食物经济与农商管理研究所所长卫龙宝讨论有机水肥发酵系统。王磊摄

一位来自肯尼亚的农创客感慨，非洲也有众多知名机构致力于孵化农业创新项目，但每年涌现的大量项目——如去年的200个——如何从图纸走向田野，从愿景化为滋养，仍是横亘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未解之题。“如果能与政府、高校合作，再有像拼多多这样的平台提供统一方案，为这些创新的幼苗搭建更坚实的藤架，或许能更好实施。”他说。

土地的逻辑如此简单。附身于当下的耕耘，至于未来的收成，仿佛也已近在眼前了。

肯尼亚农创客凯莱布准备品尝大理宾川柑橘科技小院示范园种植的沃柑。王磊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