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链主的竞争必然是全球性的。当前智能化进程不断突破行业门槛，正在对传统链主发动毁灭性的竞争。

当今时代，任何一个企业，无论规模多大，都不具备完全独立的生存与发展能力，均只是遍及全球的复杂生产网络中的一个节点。其中的佼佼者，能够运用一手市场、一手技术，调动生产网络中其他节点组建强有力的供应链，提供具有强大市场竞争力的产品或服务，占据某大类市场或细分市场的头部位置，这就是所谓的链主企业。

AI时代的到来，让数字化、智能化成为全球生产网络发展的新趋势。马克思曾说过，全球分工体系的发展会让“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是世界性的”。数字化和智能化则会让全球生产网络成为无所不容的超级克苏鲁，不仅将所有生产资料、劳动者及由此产生的全部产品服务纳入其中，而且将人类所思、所想、所做而产生的所有数据源与信息流也吞噬于内，作为养分催动人工智能的快速迭代，让全球生产网络具备了甚至不全由人类个体所控制的不断重塑与进化的能力，这将革命性地改变人类的生产乃至生活的方式。

在这样的历史洪流中，链主企业就格外重要。作为全球生产网络中的关键节点，引领数字化和智能化趋势的数智链主，将物质与数据通过AI整合，既能不断提升产品与服务的生产能力，又是发展生产与决策智能的超智能体。数智链主就如同美杜莎头上的蛇，共同进化演变，同时又彼此竞争吞噬，其发展与演变，将会决定全球生产网络未来会成长为何种控制所有物质、数据与人类的超级怪物。

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管理科学与信息系统系教授 黄涛

01

智能化正在加速传统链主的替代

数智链主天然会站在全球竞争的第一线，力争成为其主营业务上全球第一个突破AI大规模实用化门槛的企业，至少绝对不能落伍。

从AI的发展历程来看，最初只是少量研究者耕耘的领域，然而一旦突破门槛就会产生颠覆性的后果。

以围棋为例，最初计算机能力只能前推五步、十步，只在很小范围内产生影响，但随着计算能力的指数提升以及算法的改进，一旦前推能力超过顶级高手的计算步数，人类就再也不是电脑的对手了，以至于防电子作弊成为围棋比赛的首要要求。在AI各类应用中也是如此，一旦突破行业性门槛，就会以极快的速度颠覆行业模式，比如图像识别车牌准确度达到一定程度后，短短数年间全国停车场取消了入场收费员，全由摄像头取代。现在大模型、通用人工智能AGI、机器人、无人机的迅猛发展，让很多行业中AI突破大规模实用化的门槛越来越近。

当然，不同行业突破AI大规模实用化门槛的难度是不一样的。从目前来看，纯信息处理上重复性较强的业务更容易被AI突破，例如编程、制图、语音客服等业务领域，AIGC应用的发展如火如茶。从AI实用化进程来看，最早被大规模取代的可能会是白领而非蓝领工作。不同行业的智能化难度差异很大，AI在众多类型的制造与服务行业加以应用，存在巨大的进程差异化。

然而，浪潮是不可阻挡的，AI迟早会渗透到全球生产网络的每一个角度。在这一点上，人们是有共识的，各行各业有志向的大中小企业家都产生了一种AI焦虑，迫切需要理解AI、拥抱AI。对于数智链主来说，更需要驾驭AI、主导AI。

细究起来，数字化和智能化还是有不同的。无论从广泛的学术研究，还是对现实的实践观察，普遍认可数字化会带来效益提升。然而，与此同时，这样的效益提升是间接的、有限的、附加的，并不直观，甚至存在大量案例，数字化投入巨大却没有什么实际收益，甚至造成全面亏损。究其原因，无论数字化如何加强，最终进行物质操作或者信息处理决策的还是个人，无论信息如何爆炸，人类大脑也只能处理其中有限部分，更何况如要转化为人类肢体操作，则数字太多反是累赘。而智能化则不同，电脑生产成果或机器人执行操作，生产效率可以戏剧性提升。当一个提示可以生成成千上万张图片时，长期训练掌握的画工技巧也就失去了实用性。因此对于各个行业的决策者来说，数字化可以三心二意，不见得影响市场竞争力，智能化却必须全神贯注，落后于同类就会被市场抛弃。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数智链主的竞争必然是全球性的。因为智能化真有可能带来行业生产力的大幅度提升，这就意味着，智能化进程突破行业门槛无论发生在哪里，短短数年就有可能席卷全球，对传统链主形成毁灭性的竞争。即便各国或各地区出台保护措施，那也只能苟延残喘，难以长期抵抗产业的洪流。目前这样的趋势虽然还在早期，但已有端倪。例如，电动车对传统燃油车的替代不完全是智能化的功劳，还有碳中和的压力,但某种程度上可做佐证。另外,我国传统纺织业早已被大规模产业转移到全球廉价劳动力区域,但近些年智能化进程已出现苗头,“黑灯工厂”有着将血汗工厂产业逆转移的可能性。

02

技术路线决定的链主生态

AI的场景化行业应用前景广阔,技术路线却是有着巨大的争议。

今年AI风起云涌，核心发展及场景化应用有两种思路,一种是AI霸权，另一种是AI平权。以OpenAI这类公司的发展来看，其思路是希望实现AI霸权,其野望是“同一个世界，同一个AI”，即实现一个无所不能的通用人工智能AGI,核心代码掌握在一家AI霸主手中,通过更新换代过程控制全球AI进程。

这就是为什么DeepSeek的出现如此具有冲击力，它代表着另一种发展思路——AI平权,“谁都可以做AI”，通过开源社区让AI基础大模型扩散到天下。当然这其中的“谁”也不是谁都能做到的，正因如此，数智链主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大类行业或细分行业中，能够承担起场景化AI开发应用的龙头企业，才能被称为是“数智链主”，带领整个产业链走向智能化。

AI霸权和AI平权之争不是一个讨论对错的学术性问题，也不是一个短期就能验证答案的技术性问题，而是需要长期“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的进化论现象。国际国内，巨头、独角兽、小龙们在各条AI路线上长期竞争，经受资本和市场的检验，大浪淘沙、优胜劣汰，时不时还有如DeepSeek这样的“黑马”杀出，让局势更为混乱。

同时，霸权和平权也是相对的。首先，即便是霸权，也不可能通吃全部市场，因为对于物质加工领域，再厉害的AGI也需要和领域内硬件结合，形成AI的行业分权。其次，即便是平权，也会出现局部行业、局部区域的局部霸权，这也是数智链主所希望做到的，成为所在链上的AI小霸主。最后，局势也会受到各国政策的强烈影响，我国是不可能接受美国某个AGI在AI领域的完全主导。

路线竞争依靠的是技术迭代，重金投入之下，国际国内AI技术日新月异。从各种AI排行榜就可以看出，每月甚至每周都有新变化。这同时也推进着各行业的数智化，而数智链主在其中也责无旁贷。

03

Al数智链主的独特责任

行业的数智化需要数智链主承担起独特的责任。

首先，数智链主需要进行深度数字化，即符合智能化需要的流程精细数字化，或者说智能化倒逼下的数字化。

事实上，各行业的智能化进程早已展开，在制造业，智能制造通过中国制造2025计划已全面展开，且成就斐然，不过这是各行业分散进行的智能化。在服务业更是如此，“互联网+”的浪潮推动服务业早已走向数字化与智能化，更不用说，互联网大厂本身就是智能化的先锋和核心AI企业。然而，AI最新进展下，通用人机交互成为现实，通用人工智能的愿景清晰可见。这意味着，以往分散智能化必定会被AGI进展所统领。很简单，各行业不可能单独开发自己用于人机交互的“ChatGPT”,通用智能化必然会打败分散智能化。这就意味着，每个行业的数字化都需要遵循通用智能化的原则，即进行适合当前机器学习进展的数字化，并和通用人工智能协同演化。这要求数智链主进行深度数字化，不再是以往业务流程附带的“表面数字化”，而是适合智能化替代的流程精细数字化。例如对于流水线作业，不仅要记录工人的作业数据，还需要收集工人每个动作的精细数据，以便机器人替代时的机器学习。

其次，数智链主需要适应AI的快速迭代，在“用中学AI”。目前，大多数行业的核心业务AI化时机并不成熟，即便是非核心业务，面对形形色色的AI大模型与AIGC应用，也存在着如何选择的困难。这也是很多企业家产生AI焦虑的原因。然而，AI应用并不是一个0还是1的选择，而是一个多还是少的选择。数智链主不能等待AI的成熟，一方面是等不到，另一方面，即便是等到也就意味着晚了——被竞争对手所超越。所以先用起来，随后从边缘到核心，从尝试到推广，这不仅对于数智链主，对于广大企业来说都是应对AI挑战的恰当态度。对于行业龙头的数智链主来说，更应该是垂类AI积极主动的参与者，或者基于开源大模型的全自研，或者与AI核心企业深度合作，争取AI平权。

最后，数智链主需要负责全链的数智化进程。对于供应链上的众多中小企业来说，很难在数智化上投入很多，这时就需要链主承担起全链数智化的责任。

原因是，行业智能化也遵循通用智能化打败分散智能化的规律，如果链主企业不能承担全链数智化的责任，那么迟早有一天，AGI巨头会携带行业垂类应用杀将进来，颠覆整个行业。正如互联网颠覆很多服务行业一样，推翻你的可能来自于行业之外。这一点可以被一些现象所展现，其在缺乏数智链主的分散化行业就有发生，例如烹调机器人正在逐步兴起，未来也许会颠覆传统的餐饮行业。

04

全社会数智化将会是一个长期的过程

人工智能并不是这些年才兴起的学科，从图灵开始，人工智能的发展经历过多次的潮起潮落，厚积薄发，才走到今天即将吞噬天下的地位。这也意味着，以史鉴今，今天的很多美好预期也许不会那么快实现。正如宇树科技创始人王兴兴对家用机器人的评论：并不是短短几年就能实现的。

因此，对各个行业的龙头企业来说，如何做才能自豪地宣称自己是一位数智链主，是一件值得思考和探讨的问题。本期杂志探讨数智链主的打造问题，所介绍和分析的各种案例正是借鉴与启发的良好源泉。

展望未来，在人工智能领域，最值得注意的是两个方向，一是通用人工智能AGI的发展，另一个是行业垂类AI应用的开发。前者是制高点，中美两国核心AI企业拼杀的主战场；后者是广阔的战区，需要一块一块地占领，由于我国全产业特点，公众普遍认为中国在这方面更具优势，然而这需要行业企业的通力配合甚至主导推行，这就是数智链主的作用。

全社会数智化将会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也将是很多行业重新洗牌的过程。就如同互联网颠覆了很多服务业，数智化将会颠覆更广阔的范围。今天的行业龙头如果不能跟上这股潮流，都将会被时代所放弃。链主们，加油!

作者 | 黄涛，系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管理科学与信息系统系教授

来源 | 2025年5月刊